从一开始就决定谢幕。

‌‌‌　　非常突如其来地，梶被门仓邀请去看电影。

‌‌‌　　这场赌郎赌局刚结束不久，征收也接近尾声。门仓稍微花了点时间确认梶的身体状况，让梶有些不好意思。门仓抚摸了一遍梶的头皮，稍微将手指探进了耳朵，又撑大梶的眼眶，又撬开口腔检查内部情况——都没有什么异常。确认无误后，门仓收回手，然后突如其来地提出了电影的邀约。梶还没来得及合上嘴巴，就呆在了半空中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音，支吾了半天后才找到了自己的舌头。

‌‌‌　　“门仓先生，今天好像，还算是个，比较特殊的日子……呢？”

‌‌‌　　门仓不置可否地歪着头注视着梶的眼睛，直到梶的耳朵开始有一点点变红。

‌‌‌　　“就当它是个，非常立即的约会吧。”

‌‌‌　　通过检票台，门仓和梶穿过走廊往尽头的影厅走去。地上铺着红色的绒毯，锐利坚硬的皮鞋后跟踩上去也收敛了声息。门仓稍微回过头去看梶，看到他一副兴奋雀跃却又拼命忍耐的表情，头小幅度地来回摆动着，因为太过专注而过了两秒才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神来的梶清了清嗓子，摆出有点白痴的耍帅脸，准备给自己找一些无济于事的借口，就像他宣称自己是“传说中的旅人”时一样。

‌‌‌　　门仓扯起一边的嘴角露出有点不谨慎的笑容，梶看到那个笑容也知道自己的搪塞怎样都只会是于事无补，干脆放弃了。

‌‌‌　　“别那样笑话我，门仓先生。说起来可能有点离谱……不过我确实从来没进过电影院。这种氛围稍微有点让人兴奋呢，哎嘿嘿。”放弃挣扎的梶依然显得有些羞涩，摸了摸鼻子露出一脸傻笑。

‌‌‌　　“不过不是第一次看电影吧。之前也看过租借录影带之类的？”

‌‌‌　　“租借录影带当然是有啦……”梶前半句回答得很快，但是不过迟迟没有下半句，看来录影带得内容不是什么很值得分享的内容。“……但是，也没看什么特别有意思的电影……”

‌‌‌　　门仓心想，其实大多数见证人恐怕都清楚梶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录影带是什么内容。有一个爱闲聊的首领的话，大家早晚都会知道的。不过也没必要戳破他，童贞的自尊心是很重却又很脆弱的东西。

‌‌‌　　走到影厅门口，门仓拉开了门，向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梶从善如流走在了前面，入门后映入眼帘的就是硕大的银幕。梶忍不住抬头端详，一不留神差点摔在入口拐弯上坡处。门仓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拽了回来，梶连声道谢。

‌‌‌　　“说起来，门仓先生，我们的座位是？”梶重新站好，转过身面对门仓。两张电影票都在门仓手上。

‌‌‌　　“10 排，16 和 17 座。”

‌‌‌　　梶站在原地开始从第一排数起来，但在座椅的编号是从右往左还是从左往右上遇到了问题。他歪了歪头，像是下意识地对着两头的座位指来指去。

‌‌‌　　“从右边开始是一号。”

‌‌‌　　梶被门仓突如其来的告知打断了思路，不由得一激灵，也没听出来门仓语气里带着调笑的意味。

‌‌‌　　“所以是，1、2……16，在这里。”

‌‌‌　　梶再三确定后，走到了更深处的 17 号位。门仓跟在他身后，走到了 16 号位。终于坐下的梶松了口气，目光随便落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

‌‌‌　　“——门仓先生——”

‌‌‌　　梶拖长了音想要责怪那个看他出丑的的人，但是门仓只是露出了一副令人更加不悦的微笑：“我以为以梶大人的观察力不至于会注意不到椅背上的号码牌呢。”

‌‌‌　　梶无奈地叹了口气。

‌‌‌　　“没关系，梶大人。就算我们坐错了位置也没什么问题，这场就快到放映时间了，不过看起来完全没有别的观众。”

‌‌‌　　梶依然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去挠前面座椅椅背上的号码牌。

‌‌‌　　一瞬间前方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了，影片开始播放片头。门仓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但是一时间似乎想不起来了。随着标题缓缓浮现在银幕上，梶终于回过神来，重新跟门仓搭话。

‌‌‌　　“啊，老电影。好像也不算很老，但是，还是蛮有年代的经典电影了吧？”

‌‌‌　　门仓一只手架在座椅的扶手上撑着脸睥睨着梶，揶揄地说：“没想到梶大人还是知道的嘛。”

‌‌‌　　看见梶又像是泄了气一样瘫下去，他露出更像柴郡猫一样呲牙咧嘴的笑脸：“说起来这样在影院里对话相当没有公德呢。”

‌‌‌　　梶忍住白他一眼的冲动，最后只能像是自暴自弃地说：“算了，反正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啊。”

‌‌‌　　影片缓缓开场，不知道是因为过于熟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门仓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　　“门仓先生，这部电影你究竟看了多少遍了呢？“梶趴在前面座椅的靠背上，金属号码牌依旧保持舒适的冰凉感，贴在他的脸上。

‌‌‌　　“我也不太清楚。不定期地……看心情，或者机缘巧合吧。”

‌‌‌　　“有心情就要翻出来重新看吗……到现在为止也还没看腻，是相当欣赏的电影啊。”

‌‌‌　　“……大概？”门仓露出了有点微妙的表情，好像不想完全率直地承认欣赏。这种事情出现在门仓身上是很少见的情况，梶忍不住又提高了几分好奇。

‌‌‌　　剧情慢慢推进着。首先，主角是个平凡的笨蛋，机缘巧合遇到了很厉害的人，才慢慢发展起自己的道路。笨蛋才有的耀武扬威、不知天高地厚，梶忍不住把脸埋进手臂里发出了哀嚎。

‌‌‌　　“呜哇，为什么这么多既视感的镜头？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有点恶心，但是莫非门仓先生是想到你眼中的我、才选了这部电影？”

‌‌‌　　“你这小子。”门仓嘟囔着，伸手轻轻拍了拍梶的后脑勺，梶一下子坐直了。

‌‌‌　　“门仓先生，这个真的很吓人，请务必不要再拍打这种很致命的部位……”

‌‌‌　　“赌局之外，也没关系吧。”

‌‌‌　　“赌局之外”是无关利益、规则、任何两人之外的事物的，门仓的手稍微往下滑去，掌心的布料在梶的后颈上磨蹭。梶像是置气一般往后靠去，把门仓的手压在椅背和后颈之间。而门仓就只是随他喜欢一样，没有把手抽出来，也没有使劲。维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梶渐渐变得像是靠在门仓的手里，用稍微仰视的视角看向银幕，总觉得人物的脸越来越模糊不清。

‌‌‌　　确实很像，相似得有些过分了。

‌‌‌　　银幕的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梶逐渐放松下来，不再关注门仓不安分的手，头向左转去看门仓的侧脸。这边是没有眼罩的一边，很容易被发现偷看，不过门仓似乎是默许了这种行为，什么反应也没有。即便是微弱的灯光下，也能看见门仓很长的睫毛，然后是高高的鼻子、比常人稍尖一点的耳朵，还有经常显得像是涂抹过口红的过于艳丽的双唇。

‌‌‌　　梶一直看着。暗转明灭、像是滚轮不断不断回转了数十数百圈，梶都忘了自己有没有移开视线，故事也好像只是自顾自地一直在悠悠旋转。

‌‌‌　　梶感到有什么好像很短暂的东西似乎被拉得很长，在难以分清是白昼还是夜晚的分界线上。也许是有人在呼唤他，或者是某种宣告。他闭上眼清除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来的奇怪的想法，重新睁开眼，恰好看到主人公凄惨的落败。

‌‌‌　　“诶！”忍不住叫出声来，梶一下子坐直了。“门仓先生，这个，莫非是教育意义性质的……在警告我……”

‌‌‌　　门仓夸张地叹了口气，终于把手抽了回来。

‌‌‌　　“你也没必要随时随地都想着赌局吧。现在不是约会吗？”

‌‌‌　　门仓故意把重音落在“约会”上，那种调侃的态度果然让梶很快转移了注意力。

‌‌‌　　“哈……门仓先生，你真的……”梶努力地寻找着措辞，但是没能找到用来打败比他年长许多的人的阅历的词汇。不过垂头丧气也很快就过去了，毕竟是约会。

‌‌‌　　“这么说来，就算不是特意让我对剧情产生什么理解和共鸣，主人公都已经彻底落败在这里，差不多要收尾了吧？”

‌‌‌　　门仓摇摇头。

‌‌‌　　“诶，可是感觉这个电影已经放了相当久了……那还有多久才会结束呢？”

‌‌‌　　门仓把食指靠在下唇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给出了一个奇怪的回复：“大概还有很久。”

‌‌‌　　“请不要再拿我寻开心了，门仓先生——这部电影你明明看过那么多遍，难道从来没有关注过片长、或者看到结尾吗？”

‌‌‌　　“总之还有很长的故事呢。”门仓没有正面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只是不赞同影片的落幕。

‌‌‌　　仿佛被故意作对而不由得有些不情愿的梶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仓的肩，“无论是多么精彩的故事，该结束的时候总会结束的。”

‌‌‌　　门仓挑了挑眉毛。

‌‌‌　　“你算是变得更大胆了。”

‌‌‌　　“约、会，”梶模仿着之前门仓的调侃，然后小小地吐了下舌头，“唯一一次的约会，要珍惜机会。”

‌‌‌　　“不论如何，真是仅此一次的七夕啊。虽然距离十二点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吧？因为赌局结束得就很晚嘛，已经是新的一天了。话说回来，这电影真的无论怎么说都相当长，现在是几点了呢，门仓先生？”

‌‌‌　　梶看向银幕，明明已经开始滚动演职员表了，门仓对梶的一番话却仍然只有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　　“门仓先生，该走了。”梶再次试图提醒。

‌‌‌　　“还没有工作人员来做任何告知。”过了半天，门仓像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句话。

‌‌‌　　“但是银幕上已经是演职员表了哦？”

‌‌‌　　“灯也没有亮起来。你没有来过电影院，所以不知道。电影结束的时候灯就会亮起来，让大家离开。”

‌‌‌　　“门仓先生，我觉得无论怎么看，就算我们超级运气不好地被忘在了这里，这部电影看上去也真的已经是尾声了。“梶不知道为什么和门仓讲道理突然变成一件如此艰难的事情。

‌‌‌　　“……我看你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门仓的语气突然转向过分的平淡和生硬，戴着手套的右手来回摩挲着电影座椅的扶手顶。

‌‌‌　　影院的灯也迟迟不亮，只剩银幕缓缓滚动着演职员表，就好像等待门仓认为的尚未完结和梶认为的业已结束在拉锯中分出胜负，来决定究竟什么时候收场。梶叹了口气，像是认命般地率先站了起来，门仓好整以暇地半躺在座位上翘着二郎腿来堵住梶的去路。梶垂下眼去看门仓的脸，心想难道他从请自己先入此室的时候就算到这一点吗？

‌‌‌　　“我再不回去的话，貘先生要担心了。”

‌‌‌　　“首领大人什么都知道，所以不会的。”

‌‌‌　　“不要把自己说成是很安全的人物啊。”

‌‌‌　　梶忍不住仰头吐槽，对门仓的突然变得如此强硬的态度束手无策。只有两个人困在好像被人遗忘的影厅里，简直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七夕约会，就算是对于一个临时约定的约会来说也有点太过滑稽了。

‌‌‌　　“没有必要对一个失败者这么执着吧。有的时候，就算再讨厌结局也没法改变了。因为是立即的、仅有一次的、一瞬间的，所以这之后就请忘掉吧。”梶垂下头去，银幕的光到达他的前发时已经变得微弱，无法映照出他的表情。门仓抬头望过去，连眼睛一点的光点都望不到。荧幕彻底暗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影院里一盏灯也没有留，梶消失在黑暗中。门仓眯起眼睛试图寻找梶的方位，但是他连梶非要从他此处通过时必然会有的肢体接触都完全感受不到。

‌‌‌　　“啪”地，靠影厅后方的小灯突然亮起，梶的影子出现在门仓左边的走廊处。梶走下电影院的台阶，门仓僵硬地从十排的位置俯视着逐渐变小的梶。

‌‌‌　　“明明我走不走都没关系，但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该留在这里。没有办法，也许这是我为数不多能让门仓先生输给我的时刻吧。该结束的时候，就要结束了。”

‌‌‌　　梶走到门口处，手放在灯光的开关旁。

‌‌‌　　“是我不好，抱歉。”

‌‌‌　　门仓睁开眼睛，窗外的阳光毫无征兆地打在没有系上眼罩的左眼上，让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门仓缓缓撑起身子，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穿着西装就睡在了地板上。衣扣倒是解开了，胸前的内袋里有两片纸不安分地冒着边角。他坐在地上，左手的手肘在膝盖上架着，右手去抽内袋里的两张纸片。不出所料地不是什么电影票。撕得还真是有点太碎了，门仓一边想着一边用左手盖住受到刺激的左眼，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　　今天的第一项工作是再次提交一份完整的梶隆臣死亡确认和尸体检查证明。